☆、第 3 章
關燈
小
中
大
我不太擅長講悲哀的故事。
我的心仿佛被悲傷榨幹了，再擠不出一滴眼淚。淚水的作用是用來沖刷被撕裂的心，可是眼淚本身是鹹的，流的越多心越痛。
這個悲哀的結局有個美麗的前奏。那時候，小城海藻般的頭發還會被風輕輕吹起，她清澈的眼睛還會因為生活中小小的驚喜閃閃發亮，她纖長的手指放在我手心裏依然溫熱，我的心情也會因為她的聰慧飛揚……
最後一次見小城，是四月，天氣溫暖，陽光燦爛。世界充斥著生機盎然的柔情，不像現在這樣有種大雪紛飛的冰冷。
周末，她興致勃勃地從學校回家。打電話給我，迫不及待地想要見我。
在電話中，她熱情洋溢地說道：“我最親愛的女神，我好想你！”
你瞧，她就是這麽的善於表達感情，對於摩羯座的我來說，任何對於感情直白的表達，都認為是膚淺，多餘，肉麻，可是小城卻恰恰相反。我笑著對小城說：“男人是泥做的，女人是水做的，小城，你是酸水做的，酸得掉牙。”她聽了，一臉燦爛地對著我笑，冰山也能被她的笑容融化掉。
她說了足有一籮筐的話，從學校的老師到同學，講她在學校如何與班主任鬥智鬥勇，講她如何拉攏同學，獨霸一方，縱橫捭闔。我一邊聽她講一邊默默感慨：自己循規蹈矩的青春，簡直就白過了。跟她比起來我十足像一個患得患失謹小慎微的中年人。
她說她的朋友肖霏在俱樂部跳鋼管舞，她也一起去俱樂部玩，肖霏在跳舞的時候身體像鍍了一層迷離的月光。
“鋼管舞？”我覺得不可思議。
“是啊！”
“那種艷情場所你也去啊！”在我看來派對動物們陌生得像生活在地下神秘的蟲子。
“姐姐，不要那麽狹隘嘛。王爾德說了節制是不幸的，過度才像一席盛宴那麽盡興。”
“你怎麽說都有道理。”
小城嘿嘿一笑，“姐姐，說說你吧。除了上班你是怎麽排解寂寞的？”
“寂寞是一種平穩恒定的狀態，不需要排解。”
“寂寞需要釋放，如果越積越厚的話，總有一天會崩塌的。”
“你就等著我給你來一次南極冰山寂寞大雪崩吧！”我轉移了話題：“你想去哪玩？”
她若有所思：“其實我就是想見你。”
“只是這麽單純？我看不像。”
“只是單純的想和你聊天。”
“要不咱倆明天去商場吧，看看新款春裝。”我提議。
“我覺得我不適合去那種物欲橫流的地方。”
“這怎麽又變得清心寡欲了？”
“我不去商場這不明擺著嗎。我沒錢，我爸沒錢，我們全家沒錢，而我對漂亮衣服又沒有免疫力。”
我安慰道：“放心吧，這裏的衣服毫無亮點，你是不會想擁有的。”
“萬一有喜歡的呢？”
“那正好考驗你的意志啊。你要寵辱不驚，即使再動心也要裝作無所謂的樣子。這是成為優雅女人必須修煉的準則之一。”
“優雅的女人千篇一律，毫無特點。我有自己的個性。”小城自信地反駁道。
看來她完全明白自己想要什麽，我過時的觀點已經無法左右她的思想了。
跟她聊天總是聽她天馬行空地說一大堆話，她年少輕狂，卓爾不群，混雜著不谙世事的沒心沒肺，但她的那些觀點總讓我耳目一新。
第二天一大早小城就來了。她身著藏藍色的長袖連衣裙，梳著細小的麻花辮，虛隆隆的紮在腦後，腳踩一雙恨天高，笑靨如花地站在我面前。
“你往人群裏一站，完全就是一根定海神針啊！”
小城含蓄的微笑：“就這還是偷穿那個女人的，我都二十歲了，除了帆布鞋，沒有一雙像樣的皮鞋。”
我從鞋盒裏拿出一雙米色蝴蝶結平底圓頭皮鞋遞給她，像她這樣輕盈頎長的姑娘，就應該打扮的像《羅馬假日》裏的赫本一樣清爽優雅。她欣喜地收下，迫不及待地穿在自己腳上。雖然她比我高一點，但我們穿同碼鞋子。
我換上那件心愛的白色手工刺繡連衣裙，配一雙卡其色小短靴。衣服就是這樣，你愛它，就賦予它一種生命力和專屬於你的氣質，有時候也能表達心情，如果你不愛它再貴的衣物都是死氣沈沈的棉麻制品。
仔細檢查一遍，手機，鑰匙，錢包，鏡子，口紅，紙巾，每次出門總是一副備戰者的姿態。
公寓距離商場不是很遠，途經的一些建築有的尚未完工。這些高樓大廈將會承載世俗，安穩，欲望，和被物質世界壓榨了想象力和靈氣的人們。
大街人影寥落，身邊只有疾馳的車子呼嘯而過，感覺機械將要取代人類，雄霸整個世界了。
小城亦步亦趨地走在我身旁，興致勃勃地哼著小曲。
“姐姐，我用三國語言唱歌給你。”
“唱吧。”
“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掛在天上放光明，好像許多小眼睛……”
“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How I wonder what you are……”
接著她又用韓語唱了這首歌，可愛極了。跟她在一起，即使走在平地上，心情蕩漾地像坐在一顛一顛的馬車裏。
走在我們前面的卷發女人，細帶涼鞋內畫蛇添足地穿了一雙肉色短絲襪。
我有些偏執地不能接受這樣的穿著，如果是朋友，我們之間存在著這樣的審美鴻溝，應該從此陌路吧。
小城會意地看著我，“姐姐，要不要提醒一下她，這麽穿醜出天際。”
“你這麽做容易挨揍好嗎？要收起你那顆熱忱的赤子之心，成熟一點。”
“成熟就代表漠視看不慣的一切，要隱藏真實的自己，不能意氣用事，不能拍案而起嗎？”
“對，道理你都懂的。”
“可是為什麽非要成熟呢？”
“因為你有棱有角，別人啃起來才方便啊。”
小城知道我有一段時間愛蕾絲，她興致勃勃地講了倫勃朗筆下華美的令人瞠目結舌的蕾絲。
“那我的審美不是與倫勃朗不謀而合嗎？”
“那不是倫勃朗的審美，而是他熟悉貴族低調炫耀之道，為了迎合世俗審美的一種妥協。他後來的作品逐漸返璞歸真，沒有那麽浮誇。但是他畫風的轉變沒有給他帶來成功，而是導致主流社會對他不屑一顧，直到家財散盡，希望破滅。”她說起這些偉大的藝術家總是滔滔不絕。
“他為什麽非要轉變風格呢？”
“姐姐，推動藝術前進的動力就在於叛逆。其實他只要一板一眼的作畫就能東山再起，但是他拒絕媚俗。他已經到達了一種全新的自由的人生境界。”
她還講了梵高筆下顫抖脈動的色彩，那些讓她深深著迷的炫目的星空，爛漫的麥田和充滿生命力的向日葵。講了梵高短暫的一生，在孤獨和不得志中艱難度日，他不惜通過死亡來觸摸自己向往的星空。
“什麽是成功，什麽是失敗，現在已經簡單粗暴到用財富的多少來衡量成功與否了。如果這樣的話唐僧當初狠下心咬自己一口，再和女兒國國王結婚，美女，權力，財富都有了，還能長生不老，那樣不是活得更滋潤嗎？還歷經艱辛取什麽經啊？”
“只能說唐僧是有節操的人，所謂的堅守道德只不過是因為不改朝聖者的初心吧。”
“人生是虛無的。所以我最崇拜達芬奇，他的人生沒有感情的困擾，只有目的和永無止境的好奇心。達芬奇的情感生活似乎一片空白，但是他畫中的人物卻擁有讓人著迷的特質，每一幅都是那麽神秘，不可思議，他似乎穿越了時空的迷霧，進入了一個宇宙的神秘所在，能看到非常久遠的未來。”
“我只知道蒙娜麗莎的微笑，還有他的一些驚世駭俗的行為，感覺他不是地球人，像從一個匪夷所思的星球來的。”
她沈默片刻，接著說道：“我只是不明白為什麽人類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優越感，並且一些人在自己愚昧無知的生活裏建立起一套堅不可破的價值體系，把一種自我滿足的犧牲當成崇高。我覺得真正的崇高是放棄一切情緒，看到過去，看見未來，看清現實。”
小城的話讓我想起電影《黑客帝國》的我很喜歡的結尾。史密斯問尼歐，為什麽你這麽頑固，除了茍且偷生之外，人活在世上有什麽意義，為了真理？自由？和平？愛情？這一切都是虛妄的幻覺，人類利用各種手段自欺欺人，試圖掩飾毫無意義的存在。尼歐堅定地說，這是我的選擇。
“人都是有弱點的，但在人性的弱點面前依然堅持自己的選擇，那種執著和堅守也是難能可貴的。”
小城不僅僅把我當成親人還當成知己，她對人生有很多困惑，在質疑中形成了她自己的見解，她能與我分享她對人生的解讀，這已經是對我很大的恭維了，她的問題我沒有答案，我也只是隨大流罷了。我追逐的東西很具體，比如一支口紅，一個包包，一雙鞋子，我也只是為了獲得生存所需的物質，逼著自己前行而已。
我看著眼前這個女孩，她有著超越常人的美貌和智慧，那同樣意味著超越常人的痛苦和寂寞。其實她沒必要這樣，她只需要做個長得好看，淺薄無知，過著平淡生活的平凡姑娘，可是她美麗聰慧，桀驁不馴。對此，我有一種隱隱的擔憂。
小城訴說了她的理想，那是一座如宮殿般幻麗潔凈的大房子，作為她的畫室，夢想把她撒向遠方，人們會知道她的名字。
小城懷著一顆單純的赤子之心，樂觀地以為只要努力世界就唾手可得。我不能告訴她現實殘酷，人世險惡。可是親愛的，當你努力過，追逐過，迷茫過，失落過，才會真正的長大。當一切不切實際的理想幻滅，當你可以淡然地面對無言以對啼笑皆非的結局，也許那時候才意味著成熟和蛻變。
“作為畫家，不但要面臨生活的壓力，世俗的壓力，還有創作的壓力。我希望不管遇到什麽，你都不要忘記初心。”
當蜘蛛網無情的查封了我的爐臺，當灰燼的餘煙嘆息著貧困的悲哀。我依然固執的鋪平失望的灰燼，用美麗的雪花寫下：相信未來。
專櫃內一件潔白飄逸的連衣裙同時吸引了我們的目光，連衣裙上有靈動跳躍的音符。我鼓勵小城去試穿，她看看吊牌上599元的價格沖我搖搖頭，眼神裏滿是孩子般的天真和對物質世界的不知所措。
我鼓勵道：“去試試吧。”
小城穿上那件連衣裙，冰肌如雪，楚腰纖細，明亮的燈光下，她泛著高貴的光澤。她對我羞澀一笑，輕盈地轉了個身，像華美流動的河。
我暗自驚嘆，那是我的妹妹，她這麽美，應該屬於世界。
我毫不猶豫地去款臺結了賬。
小城欲語還休。
我知道她想說什麽，可是不需要說。這個被上帝遺忘的小孩，我願意盡我最大的能力把上帝遺漏的糖果補發給她。如果她丟失了幸福，我也會努力幫她尋找回來。
我的錢已經不多了，只能請她吃蒸餃和餛飩。之後我倆去了公園，不知是曾聽誰說過公園不久前引進了老虎，我倆就是奔著看老虎去的。
小城問：“如果公園要門票怎麽辦啊？”
“那我們就在門口拍幾張照片好了。”
兩人穿山度柳始終也看不見老虎的影子，看到一個擺地攤賣各類小孩玩具的男子，就上前打聽。他說：“別去了，這裏的老虎很魔幻，瘦得都變形了。”他這人可真逗，我倆一下就樂了。
我問：“老虎不是吃肉的嗎？”
“這裏的老虎信佛了，都吃草。”
“我們找不到老虎，就看到那邊柵欄裏關著一群梅花鹿。”
“那不是鹿，那是吃草的老虎。”
我倆又樂了。他皮膚略黑，耳朵非常小，從正面幾乎看不見。
“你耳朵長的真特別。”小城說道。
“長的很嬌羞。”他自己調侃著。
“聽力沒問題嗎？”我很好奇。
“被門夾過的核桃能補腦嗎？”他反問。
我倆又樂了。他跟旁邊賣冷飲地大哥說：“你看這兩姑娘多漂亮，就跟天上掉下來的似的。”
我倆又和他天南海北地聊了一會，時間已經不早了。公園裏壓根就沒有老虎，也不知道聽誰說有，消息這麽不靠譜，不過跟一個幽默的人聊天比看老虎有意思多了。
我們揮手與他告別，離開公園，我送小城去車站。坐在公共汽車上，小城將手放在我的手上，又把頭倚靠過來，很愜意的樣子，我端端正正地坐在那裏，一動不動。
看著小城上了車，我正準備離開，她突然從車上跑下來。
“姐姐！”
我停下腳步，小城迎上來，緊緊地擁住我，似乎有千言萬語。我輕撫著她的背，不知道該說什麽。
她交給我一張紙條，讓我回家之後再打開。
我答應了。囑咐她去學校好好學習，按時吃飯。其實她讀的幼師專業，學的差不多就行了。我的意圖是，如果她能把大多數時間都花在學習和排隊打飯上，就沒有時間胡思亂想了。
走出車站，我迫不及待地打開紙條，上面龍飛鳳舞地寫著：請保有我的初心。
眼淚濕潤了眼眶，一邊走，一邊任憑眼淚肆意流淌。
此刻，她靜靜地躺在那裏，再也不受這個世界的打擾，再也沒有人像她一樣需要我，再也沒有人像她一樣跟我談人生談理想，再也沒有人像她一樣愛我在心口難開，再也沒有人……
曾經溫熱的關聯，讓人徒增幻覺，我情不自禁地對著虛無伸出手，依然期待她會將手搭在我的手上。
我的內心如此潮濕，不覆幹燥 。有綿綿不斷的雨下在綿延不斷的草地上，千溝萬壑的雨水匯成河流，流向太平洋，那裏埋葬著我黑色的，起伏的，萬劫不覆的悲傷。
她的家人說小城死於煤氣中毒，不過他們的話能信才怪。從一開始我就懷疑，小城那麽聰明，那個發出“嘶嘶嘶”的聲音，長著藍牙齒的家夥，怎麽會奪去她的生命？
人們在說謊。只要看到她繼母那副我雖然長得醜但我的心靈更醜的欠抽表情；看到他父親那副懦弱無能苦大仇深的頹喪表情，男人的頹廢真的很招人厭惡；看到林小君那副自以為是隨意散漫的無所謂表情；我的心裏就有千萬只草泥馬奔騰而過。小城的身邊都是些什麽人啊！
溫柔者悄然逝去，殘暴者仍在荼虐。我覺得世界好大，夜好黑。八歲時那種籠罩我的恐懼，又一次蔓延開來，吞噬了我。
我站在白色的雨中。傾城之雨，傾城之雨，傾盆而下吧！
這個世界需要大雨來凈化。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
我的心仿佛被悲傷榨幹了，再擠不出一滴眼淚。淚水的作用是用來沖刷被撕裂的心，可是眼淚本身是鹹的，流的越多心越痛。
這個悲哀的結局有個美麗的前奏。那時候，小城海藻般的頭發還會被風輕輕吹起，她清澈的眼睛還會因為生活中小小的驚喜閃閃發亮，她纖長的手指放在我手心裏依然溫熱，我的心情也會因為她的聰慧飛揚……
最後一次見小城，是四月，天氣溫暖，陽光燦爛。世界充斥著生機盎然的柔情，不像現在這樣有種大雪紛飛的冰冷。
周末，她興致勃勃地從學校回家。打電話給我，迫不及待地想要見我。
在電話中，她熱情洋溢地說道：“我最親愛的女神，我好想你！”
你瞧，她就是這麽的善於表達感情，對於摩羯座的我來說，任何對於感情直白的表達，都認為是膚淺，多餘，肉麻，可是小城卻恰恰相反。我笑著對小城說：“男人是泥做的，女人是水做的，小城，你是酸水做的，酸得掉牙。”她聽了，一臉燦爛地對著我笑，冰山也能被她的笑容融化掉。
她說了足有一籮筐的話，從學校的老師到同學，講她在學校如何與班主任鬥智鬥勇，講她如何拉攏同學，獨霸一方，縱橫捭闔。我一邊聽她講一邊默默感慨：自己循規蹈矩的青春，簡直就白過了。跟她比起來我十足像一個患得患失謹小慎微的中年人。
她說她的朋友肖霏在俱樂部跳鋼管舞，她也一起去俱樂部玩，肖霏在跳舞的時候身體像鍍了一層迷離的月光。
“鋼管舞？”我覺得不可思議。
“是啊！”
“那種艷情場所你也去啊！”在我看來派對動物們陌生得像生活在地下神秘的蟲子。
“姐姐，不要那麽狹隘嘛。王爾德說了節制是不幸的，過度才像一席盛宴那麽盡興。”
“你怎麽說都有道理。”
小城嘿嘿一笑，“姐姐，說說你吧。除了上班你是怎麽排解寂寞的？”
“寂寞是一種平穩恒定的狀態，不需要排解。”
“寂寞需要釋放，如果越積越厚的話，總有一天會崩塌的。”
“你就等著我給你來一次南極冰山寂寞大雪崩吧！”我轉移了話題：“你想去哪玩？”
她若有所思：“其實我就是想見你。”
“只是這麽單純？我看不像。”
“只是單純的想和你聊天。”
“要不咱倆明天去商場吧，看看新款春裝。”我提議。
“我覺得我不適合去那種物欲橫流的地方。”
“這怎麽又變得清心寡欲了？”
“我不去商場這不明擺著嗎。我沒錢，我爸沒錢，我們全家沒錢，而我對漂亮衣服又沒有免疫力。”
我安慰道：“放心吧，這裏的衣服毫無亮點，你是不會想擁有的。”
“萬一有喜歡的呢？”
“那正好考驗你的意志啊。你要寵辱不驚，即使再動心也要裝作無所謂的樣子。這是成為優雅女人必須修煉的準則之一。”
“優雅的女人千篇一律，毫無特點。我有自己的個性。”小城自信地反駁道。
看來她完全明白自己想要什麽，我過時的觀點已經無法左右她的思想了。
跟她聊天總是聽她天馬行空地說一大堆話，她年少輕狂，卓爾不群，混雜著不谙世事的沒心沒肺，但她的那些觀點總讓我耳目一新。
第二天一大早小城就來了。她身著藏藍色的長袖連衣裙，梳著細小的麻花辮，虛隆隆的紮在腦後，腳踩一雙恨天高，笑靨如花地站在我面前。
“你往人群裏一站，完全就是一根定海神針啊！”
小城含蓄的微笑：“就這還是偷穿那個女人的，我都二十歲了，除了帆布鞋，沒有一雙像樣的皮鞋。”
我從鞋盒裏拿出一雙米色蝴蝶結平底圓頭皮鞋遞給她，像她這樣輕盈頎長的姑娘，就應該打扮的像《羅馬假日》裏的赫本一樣清爽優雅。她欣喜地收下，迫不及待地穿在自己腳上。雖然她比我高一點，但我們穿同碼鞋子。
我換上那件心愛的白色手工刺繡連衣裙，配一雙卡其色小短靴。衣服就是這樣，你愛它，就賦予它一種生命力和專屬於你的氣質，有時候也能表達心情，如果你不愛它再貴的衣物都是死氣沈沈的棉麻制品。
仔細檢查一遍，手機，鑰匙，錢包，鏡子，口紅，紙巾，每次出門總是一副備戰者的姿態。
公寓距離商場不是很遠，途經的一些建築有的尚未完工。這些高樓大廈將會承載世俗，安穩，欲望，和被物質世界壓榨了想象力和靈氣的人們。
大街人影寥落，身邊只有疾馳的車子呼嘯而過，感覺機械將要取代人類，雄霸整個世界了。
小城亦步亦趨地走在我身旁，興致勃勃地哼著小曲。
“姐姐，我用三國語言唱歌給你。”
“唱吧。”
“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掛在天上放光明，好像許多小眼睛……”
“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How I wonder what you are……”
接著她又用韓語唱了這首歌，可愛極了。跟她在一起，即使走在平地上，心情蕩漾地像坐在一顛一顛的馬車裏。
走在我們前面的卷發女人，細帶涼鞋內畫蛇添足地穿了一雙肉色短絲襪。
我有些偏執地不能接受這樣的穿著，如果是朋友，我們之間存在著這樣的審美鴻溝，應該從此陌路吧。
小城會意地看著我，“姐姐，要不要提醒一下她，這麽穿醜出天際。”
“你這麽做容易挨揍好嗎？要收起你那顆熱忱的赤子之心，成熟一點。”
“成熟就代表漠視看不慣的一切，要隱藏真實的自己，不能意氣用事，不能拍案而起嗎？”
“對，道理你都懂的。”
“可是為什麽非要成熟呢？”
“因為你有棱有角，別人啃起來才方便啊。”
小城知道我有一段時間愛蕾絲，她興致勃勃地講了倫勃朗筆下華美的令人瞠目結舌的蕾絲。
“那我的審美不是與倫勃朗不謀而合嗎？”
“那不是倫勃朗的審美，而是他熟悉貴族低調炫耀之道，為了迎合世俗審美的一種妥協。他後來的作品逐漸返璞歸真，沒有那麽浮誇。但是他畫風的轉變沒有給他帶來成功，而是導致主流社會對他不屑一顧，直到家財散盡，希望破滅。”她說起這些偉大的藝術家總是滔滔不絕。
“他為什麽非要轉變風格呢？”
“姐姐，推動藝術前進的動力就在於叛逆。其實他只要一板一眼的作畫就能東山再起，但是他拒絕媚俗。他已經到達了一種全新的自由的人生境界。”
她還講了梵高筆下顫抖脈動的色彩，那些讓她深深著迷的炫目的星空，爛漫的麥田和充滿生命力的向日葵。講了梵高短暫的一生，在孤獨和不得志中艱難度日，他不惜通過死亡來觸摸自己向往的星空。
“什麽是成功，什麽是失敗，現在已經簡單粗暴到用財富的多少來衡量成功與否了。如果這樣的話唐僧當初狠下心咬自己一口，再和女兒國國王結婚，美女，權力，財富都有了，還能長生不老，那樣不是活得更滋潤嗎？還歷經艱辛取什麽經啊？”
“只能說唐僧是有節操的人，所謂的堅守道德只不過是因為不改朝聖者的初心吧。”
“人生是虛無的。所以我最崇拜達芬奇，他的人生沒有感情的困擾，只有目的和永無止境的好奇心。達芬奇的情感生活似乎一片空白，但是他畫中的人物卻擁有讓人著迷的特質，每一幅都是那麽神秘，不可思議，他似乎穿越了時空的迷霧，進入了一個宇宙的神秘所在，能看到非常久遠的未來。”
“我只知道蒙娜麗莎的微笑，還有他的一些驚世駭俗的行為，感覺他不是地球人，像從一個匪夷所思的星球來的。”
她沈默片刻，接著說道：“我只是不明白為什麽人類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優越感，並且一些人在自己愚昧無知的生活裏建立起一套堅不可破的價值體系，把一種自我滿足的犧牲當成崇高。我覺得真正的崇高是放棄一切情緒，看到過去，看見未來，看清現實。”
小城的話讓我想起電影《黑客帝國》的我很喜歡的結尾。史密斯問尼歐，為什麽你這麽頑固，除了茍且偷生之外，人活在世上有什麽意義，為了真理？自由？和平？愛情？這一切都是虛妄的幻覺，人類利用各種手段自欺欺人，試圖掩飾毫無意義的存在。尼歐堅定地說，這是我的選擇。
“人都是有弱點的，但在人性的弱點面前依然堅持自己的選擇，那種執著和堅守也是難能可貴的。”
小城不僅僅把我當成親人還當成知己，她對人生有很多困惑，在質疑中形成了她自己的見解，她能與我分享她對人生的解讀，這已經是對我很大的恭維了，她的問題我沒有答案，我也只是隨大流罷了。我追逐的東西很具體，比如一支口紅，一個包包，一雙鞋子，我也只是為了獲得生存所需的物質，逼著自己前行而已。
我看著眼前這個女孩，她有著超越常人的美貌和智慧，那同樣意味著超越常人的痛苦和寂寞。其實她沒必要這樣，她只需要做個長得好看，淺薄無知，過著平淡生活的平凡姑娘，可是她美麗聰慧，桀驁不馴。對此，我有一種隱隱的擔憂。
小城訴說了她的理想，那是一座如宮殿般幻麗潔凈的大房子，作為她的畫室，夢想把她撒向遠方，人們會知道她的名字。
小城懷著一顆單純的赤子之心，樂觀地以為只要努力世界就唾手可得。我不能告訴她現實殘酷，人世險惡。可是親愛的，當你努力過，追逐過，迷茫過，失落過，才會真正的長大。當一切不切實際的理想幻滅，當你可以淡然地面對無言以對啼笑皆非的結局，也許那時候才意味著成熟和蛻變。
“作為畫家，不但要面臨生活的壓力，世俗的壓力，還有創作的壓力。我希望不管遇到什麽，你都不要忘記初心。”
當蜘蛛網無情的查封了我的爐臺，當灰燼的餘煙嘆息著貧困的悲哀。我依然固執的鋪平失望的灰燼，用美麗的雪花寫下：相信未來。
專櫃內一件潔白飄逸的連衣裙同時吸引了我們的目光，連衣裙上有靈動跳躍的音符。我鼓勵小城去試穿，她看看吊牌上599元的價格沖我搖搖頭，眼神裏滿是孩子般的天真和對物質世界的不知所措。
我鼓勵道：“去試試吧。”
小城穿上那件連衣裙，冰肌如雪，楚腰纖細，明亮的燈光下，她泛著高貴的光澤。她對我羞澀一笑，輕盈地轉了個身，像華美流動的河。
我暗自驚嘆，那是我的妹妹，她這麽美，應該屬於世界。
我毫不猶豫地去款臺結了賬。
小城欲語還休。
我知道她想說什麽，可是不需要說。這個被上帝遺忘的小孩，我願意盡我最大的能力把上帝遺漏的糖果補發給她。如果她丟失了幸福，我也會努力幫她尋找回來。
我的錢已經不多了，只能請她吃蒸餃和餛飩。之後我倆去了公園，不知是曾聽誰說過公園不久前引進了老虎，我倆就是奔著看老虎去的。
小城問：“如果公園要門票怎麽辦啊？”
“那我們就在門口拍幾張照片好了。”
兩人穿山度柳始終也看不見老虎的影子，看到一個擺地攤賣各類小孩玩具的男子，就上前打聽。他說：“別去了，這裏的老虎很魔幻，瘦得都變形了。”他這人可真逗，我倆一下就樂了。
我問：“老虎不是吃肉的嗎？”
“這裏的老虎信佛了，都吃草。”
“我們找不到老虎，就看到那邊柵欄裏關著一群梅花鹿。”
“那不是鹿，那是吃草的老虎。”
我倆又樂了。他皮膚略黑，耳朵非常小，從正面幾乎看不見。
“你耳朵長的真特別。”小城說道。
“長的很嬌羞。”他自己調侃著。
“聽力沒問題嗎？”我很好奇。
“被門夾過的核桃能補腦嗎？”他反問。
我倆又樂了。他跟旁邊賣冷飲地大哥說：“你看這兩姑娘多漂亮，就跟天上掉下來的似的。”
我倆又和他天南海北地聊了一會，時間已經不早了。公園裏壓根就沒有老虎，也不知道聽誰說有，消息這麽不靠譜，不過跟一個幽默的人聊天比看老虎有意思多了。
我們揮手與他告別，離開公園，我送小城去車站。坐在公共汽車上，小城將手放在我的手上，又把頭倚靠過來，很愜意的樣子，我端端正正地坐在那裏，一動不動。
看著小城上了車，我正準備離開，她突然從車上跑下來。
“姐姐！”
我停下腳步，小城迎上來，緊緊地擁住我，似乎有千言萬語。我輕撫著她的背，不知道該說什麽。
她交給我一張紙條，讓我回家之後再打開。
我答應了。囑咐她去學校好好學習，按時吃飯。其實她讀的幼師專業，學的差不多就行了。我的意圖是，如果她能把大多數時間都花在學習和排隊打飯上，就沒有時間胡思亂想了。
走出車站，我迫不及待地打開紙條，上面龍飛鳳舞地寫著：請保有我的初心。
眼淚濕潤了眼眶，一邊走，一邊任憑眼淚肆意流淌。
此刻，她靜靜地躺在那裏，再也不受這個世界的打擾，再也沒有人像她一樣需要我，再也沒有人像她一樣跟我談人生談理想，再也沒有人像她一樣愛我在心口難開，再也沒有人……
曾經溫熱的關聯，讓人徒增幻覺，我情不自禁地對著虛無伸出手，依然期待她會將手搭在我的手上。
我的內心如此潮濕，不覆幹燥 。有綿綿不斷的雨下在綿延不斷的草地上，千溝萬壑的雨水匯成河流，流向太平洋，那裏埋葬著我黑色的，起伏的，萬劫不覆的悲傷。
她的家人說小城死於煤氣中毒，不過他們的話能信才怪。從一開始我就懷疑，小城那麽聰明，那個發出“嘶嘶嘶”的聲音，長著藍牙齒的家夥，怎麽會奪去她的生命？
人們在說謊。只要看到她繼母那副我雖然長得醜但我的心靈更醜的欠抽表情；看到他父親那副懦弱無能苦大仇深的頹喪表情，男人的頹廢真的很招人厭惡；看到林小君那副自以為是隨意散漫的無所謂表情；我的心裏就有千萬只草泥馬奔騰而過。小城的身邊都是些什麽人啊！
溫柔者悄然逝去，殘暴者仍在荼虐。我覺得世界好大，夜好黑。八歲時那種籠罩我的恐懼，又一次蔓延開來，吞噬了我。
我站在白色的雨中。傾城之雨，傾城之雨，傾盆而下吧！
這個世界需要大雨來凈化。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